埋在废墟里
*明治/诺民
被世界遗弃不可怕，喜欢你有时还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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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一个漂亮哥哥。
漂亮哥哥有一头卷卷的小碎发，大大的眼睛和黑的发亮的瞳孔，拉长语调喊他小弟弟。那时候他问他，小弟弟跟我回家好不好。他太喜欢这个漂亮哥哥了，于是没有思考就点点头，牵上了漂亮哥哥伸出来的手。漂亮哥哥的手很软很暖，紧紧地握住了他，用尽了力气。
他从潮湿又晦暗的六人间搬到了明亮又开敞的单人房。新卧室里贴着深蓝色的壁纸，星星状的台灯和史努比图案的窗帘，松软的大船上，床单的图案是他喜欢的海贼王。
漂亮哥哥常常盘腿坐在他的床上，给他念童话故事。丑小鸭和匹诺曹，长不大的彼得潘还有种玫瑰的小王子。其实他不太听得懂，只顾着盯着漂亮哥哥的侧脸出神。他需要扯着他的衣角才能安心入睡，那样他就不会梦到亮到发白扎眼却不停摇晃的白炽灯和轰然倒塌的天花板。
漂亮哥哥叫他小星。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漂亮哥哥说，那你就叫小星吧。来，跟着我念，小——星——
他张了张口，却感觉有什么堵在了喉眼，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他看见那双眼睛明亮又期待地望着他，转而又黯下去，对他说，没关系，我们慢慢来。他急得快哭了，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
渽民，我叫罗渽民。漂亮哥哥对他说，小星有一天一定会喊出我的名字的。
他用力地朝他点头。
他是不安与卑微的，灾难的突如其来删掉了他幸福快乐的记忆，剩下的残存在脑海里的片段只有事发前天空上低飞的蜻蜓，深夜里他睁着眼观望着明晃晃的白炽灯朝他咋去，天空上漫天的大雨。他一个人光着脚走在满地疮痍的街道，盯着流淌在地上的暗红色的血。他总是梦到这些，在梦中无声地呐喊，醒来后看见漂亮哥哥安静的睡颜。他在亮着一盏黄色小夜灯的房里，默默淌泪。
漂亮哥哥给予了他满腔的爱意，在深夜里紧紧抱住他哄他入睡，流泪时亲吻他的脸颊，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的。他揣着漂亮哥哥给他的所有爱，在心里发芽生根。
那一年的夏天是快乐的。漂亮哥哥带他去海边砌沙堡摸贝壳，骑行在家外的绿林小道上迎接蝉鸣声和鸟叫声。他们在房间里拼乐高，看迪士尼的动画电影，蹦跳着在床上玩枕头大战，最后漂亮哥哥把他扑倒在床上，拼命挠着他的咯吱窝逗他发笑。漂亮哥哥亲吻他的额头，用沉沉的声音说，我最喜欢小星了。
八月十三号那天，他们到天台上等英仙座流星雨。天空上的云一层叠着一层，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执意地扯着漂亮哥哥的衣角，做出许愿的样子。
小星想让我许愿吗？
他点头。
那我希望小星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他的眼眶湿乎乎的，张手向漂亮哥哥索求拥抱，在感触到漂亮哥哥身上的温度后，把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他真的好喜欢漂亮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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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部的罗渽民和你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
小星回答完后，背上书包把椅子一推，走出了教室。钟辰乐在后边迈着小步追上他，那为什么我看见你早上和他一起上学？他停住了脚步，眼睛在钟辰乐的头顶上游走——很久过去了，他依旧不习惯直视别人的眼睛。
你真的很烦。小星缓缓开口。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距离初次来到罗渽民的家已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了。罗渽民带他去看学校的圣诞文艺汇演，把他安置在座位上叮嘱他，不要乱走，等我回来。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坐在位子上，听了一首又一首歌，看了一点也不好笑的小品和穿着圣诞老人服跳舞的大哥哥。等到演出结束了，礼堂里的人开始走动了，小星才恐慌地站起来，四处寻找罗渽民。
礼堂里人声躁动，拥挤地肩擦肩，让小星有些不适。他想用力推开人群，大声呐喊。突然他听见有人问他，你在找谁？
他的身高，平视过去，正好看见对方的红色领结。小星张嘴蠕动，原以为会像往常一样只剩沉默，却意外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如同被夹在岩层下俶尔松动的碎石块。
渽民，我的哥哥叫罗渽民。他的声音沙哑又沉重。
能够开口说话后，小星开始上学，在罗渽民的学校插班念初一。在学校的大量时间里，他沉默寡言，被安排在班上的最后一排，在纷闹的教室里显得不合群。
最后一排不是好的位置，聚集着班上最无所事事的学生，他们对新来的小星采取试探的态度，没过多久便被小星不理不睬，不抵抗也不反击地行为给激怒了。他们开始明目张胆地玩着小孩子的把戏，往小星的水瓶里吐口水，把脏水泼进他放书的储物柜里，瞎瞎嚷嚷地说着让人笑不出来的黄色段子。
小星的小组作业从来都是一个人独自完成的，没有人和他上体育课的时候组队踢足球。英语口语课的时候，和蔼的外教问他，Who is your partner？他也只能木然地回答，All by myself.
最后他如同透明人，如他所愿，他从来都不需要别人。
罗渽民当然希望小星能够尽快适应学校的集体生活。是他在父母面前据理力争，打消了他们给小星请家庭教师的念头。他认为小星的生活里发生了太多不合理了，小星需要正常的生活，和别人交流接触。
于是罗渽民总是有意无意地问小星，班上有没有玩得特别要好的朋友？周末怎么不和同学出去玩？小星也很听话，晚上罗渽民经过他的房间时，会看到他抱着房间里的分机，给同学打电话。聊老师布置的变态作业，还有最近上映的电影。
只是他在某次无意中用客厅的主机听到了小星与所谓的班上的同学的交谈时，他才发现，小星一直在骗他。他没有什么朋友，一直以来，他都在和电话里那些嘟嘟的忙音进行交谈。
钟辰乐是一个意外。在一个下午，小星遇见了他。小星是转学生，一个人独占一张桌子，洋洋洒洒地把他的所有书和用具都放到了另一张桌子。周三下午的时候，他的桌子旁边坐了另一个男生，一个新来的男生，染着绿色的头发，在校服外套上再多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棉袄，活像一棵圣诞树。
小星极力地无视他，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的所有东西横扫到自己的桌子上，然后开始听课。上地理课的时候他们要画地质构造图，钟辰乐碰了碰他的胳膊，问他，可以借我一支黑色的马克笔吗？
大号还是小号？
小号。
他从笔筒里挑出小号的马克笔递给钟辰乐。
我叫钟辰乐。
小星望了他一眼，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轻的，我说我叫钟辰乐。
好，我知道了。他点点头。
罗渽民去初一二班找小星的时候见过几次钟辰乐，小星的新同桌，他便多留意了一下。晚上一起放学回家的时候，揣摩着时机提起，那个新同桌，是你的朋友吗？我记得他好像是叫......
不是。没等罗渽民说完，小星就开口打断他的话，只是同学而已。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涉及这个话题了，自从罗渽民识破了小星的骗局后，两个人默契又无声地结束了这场拉锯战。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试着交交朋友。我看那个钟辰乐对你挺友好的，对吧？
不同的。小星摇摇头，他对谁都那么友好。
晚上回到家后，罗渽民洗完澡就发现小星抱着一床被子站在他的房间门口，静静地望着他。怎么了？最近又做噩梦了吗？小星利索地坐在罗渽民的窗边，嗯，所以今晚想和哥一起睡。
熄灯后两个人躺在床上。是小星先翻过身，用手圈住了罗渽民的脖子，把下巴磕在他的肩上。自从罗渽民抱怨他十多岁了还像个小孩子后，他就很少这样抱罗渽民了。可是他今晚尤其地难过，想把眼泪湿哒哒地打在罗渽民的肩膀上。
小星，没有朋友，这样也可以吗？没关系吗？
他又把罗渽民抱紧了一些，极度难受。不是有哥吗？怕什么？
罗渽民没有再说话，他沉默地轻拍着小星的背，像以前一样，哄他入睡。他对于这样的境况，有一种覆水难收的无力感。
哥要是能再多给我一点爱就好了。
罗渽民的手僵住了，在小星看不到的地方，露出苦笑。
可是你要清楚，谁也无法独占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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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星的安全感缺失并不是没有道理。罗渽民高三了，他没可能再花大量的时间陪小星，他们的聊天话题出现了断层。罗渽民需要时间和空间进行学习和生活上的沉淀，并且渴望逃出这个土生土张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罗渽民在不断地规划着，明天、后天和未来。而这样漂亮的规划里面，并没有小星。
小星很贪心，除了像以往那样的拥抱之外，他还想拥有别的更多的爱。
所以他在见到李帝努时，就本能性地对他生出了敌意。
那个在他家的沙发上正襟危坐的男生，把校服穿得服服帖帖的，黑框眼镜下的眼睛笑起来会溢出阳光，在罗渽民给他倒水时，轻言细语又礼貌地道谢。
他上完补习班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对方上前自我介绍，然后亲昵地揉了揉他的发心，你弟弟很可爱。小星不着痕迹地挣脱开李帝努的手，转过去对罗渽民说，爸爸妈妈说今天晚上不回来吃饭。
幼稚的挑衅。
那整一个冬天，从圣诞节开始，小星都和李帝努还有罗渽民待在一起。他们去图书馆写模拟卷，小星就在旁边看书。其实也并没有认真地在看，他翻开漫画杂志的其中一页，呆滞地望着自习室里那扇大大的落地窗，看白皑的落雪，看匆匆而过的行人。李帝努和罗渽民都有自己的自行车，他们骑行在冬日空旷的绿道上，小星坐在罗渽民的自行车尾座，随着地势颠簸。
他顺着隆冬的风声，抓紧了罗渽民腰侧的衣服，问他，你喜欢李帝努，对吗？
小星看得出来，每一次去图书馆时，罗渽民都会穿上他最喜欢的浅蓝色连帽衫，或者是备受别人称赞的米白色毛衣。他们去吃火锅，罗渽民点的都是李帝努爱吃的食物，殷殷勤勤地帮他调酱料，倒白开水。新年的时候，罗渽民买了礼物准备送给李帝努，最后不了了之，礼物到了小星的手上。
以及那双眼睛——小星最喜欢罗渽民的眼睛，如果它装满了对李帝努的爱意。以前他看不懂罗渽民，只觉得漂亮哥哥的思想像深渊一样难懂，想要进入漂亮哥哥的世界里好难好难。随着成长，他可以逐渐从蛛丝马迹中解读罗渽民的时候，小星又想回到过去，回到罗渽民在孤儿院里向他伸出白净的右手的那一天。
罗渽民明显地顿了顿，车头失去控制地左右轻微摇晃。
你想太多了。他对小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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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第二个学期开学那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节。
小星执意要随行罗渽民去学校，他们一边踢着路边的石子一边等公交，共享着一对耳机，MP3里放着Oasis的歌。罗渽民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昨天晚上还在通宵打游戏，书包里揣着几张填得坑坑洼洼极为不连贯的数学试卷。
校门口都是返校的高三学生，穿着蓝白色的校服，人头攒动。
我进去了，晚上见。
好，渽民哥再见。
罗渽民转过身往校门走出，融进了人潮里。小星爬上了校门口不远处的矮墙，想从无数个蓝白色的背影里分辨出罗渽民，这对他来说突然变得很重要。小星觉得，他如果不能从这股蓝白色的洪流中把罗渽民分辨出来，那么他们将会消失。
小星奋力地想要叫住罗渽民。
你在干什么？高三开学你凑什么热闹？
钟辰乐把他从矮墙上扯下来时，他还在不依不饶地回头向那股蓝白色的望去。被扯下来的那一瞬间，他分明在人群中辨认出了罗渽民，他抓住了李帝努的手腕，顺而牵上了对方的手。
小星想起了那个昏暗的傍晚，他被围堵在墙角，挨了一拳的肚子火辣辣地痛着，双脚发软。他们从来都是打在外人看不出来的地方，小星不说，罗渽民也从来不会发现。他们知道小星有一大笔的零花钱，清楚小星永远都不会反抗，他不会打架。
他拼命地跑，差点被绊倒，想要甩掉身后跟着的人。脑内的片段在不断地交换着，摇晃又刺眼的白炽灯，猛然撕裂的街道，陌生人的嘶吼和哭喊声，以及缓缓流到他脚边的鲜血。漂亮哥哥好看的笑容，温柔地亲着他的脸颊，叫他小弟弟。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好多年前，刚来到罗渽民家里时，什么也说不出口，噩梦缠绕，只会点头和摇头。
奔跑，一路地奔跑，他想跑回家里，把头埋进带着洗衣粉味道的床单里，然后漂亮哥哥拿着童话书走进来，对他说，今天我们读爱丽丝梦游仙境吧。
红褐色的大门就在眼前，家就在手边。可是小星没有推开门，他透过小窗看到了客厅，罗渽民正闭着眼睛亲吻着李帝努。
小星感觉，他可以看清罗渽民眼上落下的睫毛。
他蹲坐在门口，在凉凉的大理石台阶上，一遍又一遍地画着老师上课讲的挪威的地图，默念着新学的英语单词。他从来都记不住这些，没人要求他记住这些。罗渽民说希望他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就算考零分也没有关系。可是那一刻，他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使他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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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渽民如愿在高考后去往新城市，开始新生活。
离开的那一天，小星和父母一起送罗渽民去机场，小星小心翼翼地在罗渽民登机前张开手向他索要一个拥抱。罗渽民抱住了他，脸贴脸，过了一会后又在他的脸颊落下一个吻，软软的。
要听爸爸妈妈的话，知道吗？
小星点点头，又急急忙忙地拉住罗渽民的手。他长大了很多，在身高和罗渽民齐平之后，手掌上又快要比罗渽民大上了一圈，可以包住罗渽民的手。
做噩梦的话，可以打电话给哥吗？
哥会经常回来看我吗？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去哥在的城市读大学。
他一口气说了好多，满怀期待地望着罗渽民，希望对方一字不落地听完然后给他肯定的答复。
罗渽民熟稔地揉揉他的头发，好，哥会等小星长大的。
可是小星知道，罗渽民不会。
他在初三开学前和李帝努打了一架。那个斯斯文文的男生，小星以前叫他笑眼哥哥。他还记得第一次见李帝努时，对方问他，你在找谁？他把他带到罗渽民面前，笑道，你弟弟可真有意思，像只无头苍蝇，在礼堂里乱飞。当时罗渽民瞪了李帝努一眼，你才无头苍蝇，你全家都无头苍蝇！我们家小星是可爱的小蜜蜂，对吧？罗渽民捏了捏他的脸颊肉。
小星不会打架，没有人教他打架。他像一头猛牛一样冲过去，重重地锤了李帝努的肚子一拳。李帝努被他锤得连连后退。
他蹲坐在地上大哭，没有声音，只是干号，慢慢地涌出眼泪。李帝努蹲了下来，轻轻擦拭去他脸上的泪珠，用一种超然平静地语气对他说，他很爱你，也很爱我，他爱所有人。
你明白吗？
小星不想明白，可是他最后还是飘飘忽忽地站了起来，祝李帝努明天飞行平安。李帝努要去国外读大学了，正如他所说，抛弃掉所有快乐和痛苦，塑造一个新的人生。
就像你当初一样，不是吗？他反问小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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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发生的十五年后，罗渽民搭上了去往A城的火车。震后重建的小城市，那里曾经是小星的故乡。他在那里失去了家人朋友，过往的所有回忆。
小星和他说，他记得一些片段。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的学校叫阳光小学。他作文写得特别好，经常被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当作范文念出来。
重建后的阳光小学崭新又宽阔，到处都散发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在进校门的右侧，有一堵长长的校友墙，记下了地震发生时，在读的所有学生的名字。小星的名字也在其中，方方正正的大理石上，郑重而又严肃地刻下了“朴志晟”三个字。
其实罗渽民还清晰地记得，他和父母来到A城的孤儿院时，一眼就看见了独自坐在树荫下用树枝画着地上的散沙的小星。那么无助，那么孤独。让他想抱住他，对他说，我们回家吧。
小星还是没有赢得最终的劫后余生，他在初三毕业后去往日本旅行，在途中遇上了地震，长眠于那片狭长的岛国的地底下。所幸的是，他带着爱沉睡。再也没有摇晃欲坠的灯泡，也没有不安漂浮难过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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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